陳建洪
多年遠航的我,已經(jīng)對風暴的來臨司空見慣,卻又一直在傾聽海浪拍擊怒濤洶涌的聲音。每逢遭遇大風暴過后,大船都能輕輕抖落身上的水珠,那一片片凜冽光滑的鋼板被海水沖刷得發(fā)亮,安詳而平靜,那一刻我便為它生出一種感動。凝望水光中一片斑駁的甲板,我并不怎樣覺得感傷和悲涼。我知道銀波碧浪那刻安靜了,但它們曾經(jīng)是火焰,燃燒過,沸騰過,翻卷過,它們毫不張揚地等待著下一次的乘風而起。
就在前一天,我已經(jīng)預感到大風浪的來臨。我把可移動的物品全都收拾綁扎固定,整齊地碼在貨架上,檢查過所有設(shè)備,關(guān)好所有的水密門窗,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掃到一邊,騰出干凈的一片地方來迎接風暴,像在迎接一位久違的貴賓。上午我還走出房間,到機艙、甲板里轉(zhuǎn)了一圈。每次大風浪之前,我都會發(fā)現(xiàn)有一兩件顧不上干完的事而被耽擱一段時間。大風浪天,有多少人放下一些事情,像我一樣用雙手從頭到尾地撫摸自己已經(jīng)走過的人生。
風暴又一次來到船上。海面上的狂瀾巨浪猶如一頭發(fā)怒的雄獅,它翻滾旋轉(zhuǎn),怒號撕咬,沒有分寸感,絕不恰如其分。風浪排山倒海地向船舶襲來,大浪頭拍擊船頭時如一座小山,海水越過船頭,跨過前桅上方,掀起一幕水簾,然后碾落在艏樓甲板上,沖壓向船艙,那種沖撞和猛烈,張揚到極致才算正好。涌浪在船舷兩側(cè)馳過,首浪猶如攻城掠地的先鋒直撲船舷,緊跟而后一排排、一對對的白浪像其帶領(lǐng)的部隊,齊刷刷地由前而后鋪天蓋地、浩浩蕩蕩、肆無忌憚地沖上船舷,掠過護欄,涌上甲板,儼然想把船上的所有東西全攫走。甲板上浪花傾瀉四濺,細細銀珠般的水花在狂風中四處飄蕩,水霧彌漫,風聲鶴唳。海水輪番在甲板上一陣洗攫之后,卷走所能卷走的東西,再帶著滿足的神態(tài),叫著愉悅的歡呼聲爭先恐后地消散到浩瀚的大海里。曾有好幾次我以為集束天線會被風暴折斷,閃電與雷鳴照亮黑暗的瞬間,我窺見它在大桅上始終巋然。
海浪在風暴中啪啪地燃燒沸騰著,涌浪不斷地激湍船體,船體隨著拱起、跌落而前后顛簸瑟瑟發(fā)抖,不規(guī)則的顫抖搖擺和頓挫扭曲叫人眩暈窒息。我覺得脊背涼颼颼的,頭部劇烈跳動著,腸胃蛛絲般震顫飄蕩,無所依傍,一只不安的手握住了另一只不安的手,一瞬間十指被膠合,同時感受到了熱,卻冷得索索而抖,眩暈嘔吐還是發(fā)生了。我不得不平躺在床上,沒固定好的礦泉水瓶在地板上滾來滾去,我無力也無精神去理睬它們。屋里光線暗淡,四處門窗吱吱作響,海風正從我看不見的地方吹進來。船體幾聲哐哐的撞擊聲,讓人聽得心寒膽顫。這次我再不像以往,每逢大風大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窗前觀看好一陣,或光著頭站在甲板中,有意要讓風暴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正與其搏擊在海天之間。許久以后我還記起我在這樣的一個風暴天,靜躺在房間里忍受腸胃翻滾嘔吐的難受,渾渾噩噩地想著一些人和事情,想得入神而深遠。
經(jīng)過許多次遠航之后,我才漸漸明白自己躲不過風暴,無論我蜷縮在船艙里,還是遠在汪洋的另一個地方,動蕩起伏的涌浪,都會揪疼在我正經(jīng)歷的一段歲月里。當一個人的歲月像這汪洋中的孤舟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就像現(xiàn)在,我緊靠著床頭,無奈地皺眉戰(zhàn)栗,努力想放松自己,我的頭卻在猛烈的搖擺沖撞中,隱隱作痛,自己的身體在風浪的肆虐下變得毫無生氣。
狂聲怒吼,海浪越來越大,天漸漸地黑了下來。遠處是水霧沖天的風浪,浪花似金箭向四方飛射!隱約地聽見船舶與風浪的搏擊聲,那狂熱的歡呼令人震驚,龐大的鐵船也仿佛變得單薄了。我望著前方模糊的克令吊,素日沉靜安然的它,在風暴中獨自默立,尖頂愈發(fā)瘦削,我猜想,克令吊的骨骼可能正在隱隱生疼。船的鋼板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就像喋喋不休地訴說著苦難。大風中,有多少微小的事物像我一樣已難以堅持自己的立場,各自抱緊肩膀,流浪的心像枯葉一樣紛飛。
風浪夜中,睡意全無的我屏住氣息,忐忑不安而又警覺地觀察所有的一切,聆聽所有細微的聲音。深夜時分,我體內(nèi)跳動的一顆心稍稍平靜了些。此刻的我,分不清東南西北,不得不緊緊抓住床沿,努力地靠近墻邊,生怕不小心從床上掉下來。那能把腸胃里所有東西全剜出來的持久顛簸的搖晃,直接觸動我心靈中最堅強部分,讓我隨它們飄忽迷離、困頓沉淪——那是一種多么令人心悸的撕扯啊!而此時,我知道,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種洶涌不安的歲月是如何細細密密地鋪滿我前行的腳步和心靈,如同今夜細細密密的涌浪。
我閉著雙眼,后背緊貼在床上,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躺,煎熬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我其余的歲月、我的兄弟們的歲月,遠在汪洋那無情的風暴中,將不斷接受涌浪激湍、咸風砭骨的考驗,而風雨過后,終將換來一個壯志凌云、豪情萬丈的人生。